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二月 冰裂

關燈
二月冰裂

“要燒嗎?” 身後的咒靈詢問道。

千代子亭亭立在金堂的臺階之下,目光穿過嚴陣以待的僧眾,投向殿中的銅佛。梵唱仍在繼續,新的結界正在緩緩凝結,包裹住大佛殿的木門、出檐、鬥拱、覆瓦。這層結界由天元發明,可以抵禦詛咒的力量,故而自富士山中蘇醒的咒靈漏瑚無法燒透這層防護膜,進而引燃恢宏的殿宇,用烈火淹沒大佛的頭顱。而在千代子眼中,這層結界脆弱得如同孩童吹出來的氣泡。她對破解的法門了如指掌,正如她對天元的了解一樣——

天平勝寶七年的二月,一隊僧侶穿過平城京的城門,徒步朝東大寺走去。隊伍末尾的是一個穿著破爛灰色麻布衣服,赤足踩著一雙破爛草鞋,一瘸一拐的年輕僧人。因為長久的幹渴,他的嘴唇已經皸裂起皮,面頰也被冷風刮得粗糙不堪。不過即使容色疲憊,他的雙眼還是幹凈且虔誠的。像他這樣的僧侶比比皆是,都是從全國各處趕來,去東大寺聆聽傳燈大法師,唐國大明寺方丈的教誨。就在幾日前,在經歷過狂風巨浪與長途跋涉後,傳燈法師一行終於抵達了奈良城,被安宿王迎請入東大寺居住。

同行的僧人中有的因為嚴寒而凍死道途,有的則遭遇劫掠,不幸死在了盜匪的刀下,也有的半路患了時疫,病死了。原本三十人的隊伍,到現在只剩下了七人。他們匯入人流,從南大門進入,沿著中軸線兩側道路無聲而安靜地行走入大佛殿,一行一行朝著舉國之力打造而成的銅身盧舍那大佛參拜,隨後進入到大殿後的講堂之中。

距離木臺最近的是身著金紅袈裟,德高望重的住持長老,隨後是錦衣華服的公卿貴族,再就是東大寺修行的僧眾……青年人被安排在最靠近門的位置,令他難以看清法師的面貌。他只能望見一個遙遠且模糊的身形,一如無數次在他夢境中出現的佛陀的幻影。

鴉雀無聲的講堂中,他隱約聽到了法師沙啞的嗓音。老人的語調溫厚而且柔和,不疾不徐,如同春日的落雨。他的身旁是遣唐僧人業行。法師每說一句,便由業行轉譯成官話,宏布給臺下眾人。鑒真所講是《大方廣佛華嚴經》,世稱《華嚴》,意指無限莊美廣大的凈土佛國。

穿過無數頭顱和脊背,聲音傳到耳中時已經變得極為微渺了。而腦海中母親病時的囈語,她周圍盤旋的不詳的暗影,還有這些暗影吞吃人肉時發出的,咯吱咯吱的咀嚼聲則變得越發清晰。青年人看著身旁被風吹得微微擺動的布簾,以及變化著形狀的光影,陷入了思考。幾分鐘後,他站起身,朝木臺上的僧人遙行一禮,掀開簾子走了出去。

“請留步。” 大佛殿外,一個僧人叫住了他。他皮膚黝黑,兩頰消瘦,濃粗的眉毛下,一雙眼睛明亮清正。青年看他衣著幹凈,儀態不俗,猜出此人身份必然不凡,便恭敬道:“不知法師喚我是為何事。”

“請問這位朋友因何故離開?”

“望您原諒我的無禮。我之所以離開,並不是因為輕視傳燈法師的法義與言辭。只是我資質愚魯,無法參透其中奧妙,以法師之言解答我的疑惑。既然如此,倒不如把席位讓給可渡之人。”

僧人沈思片刻,問道:“敢問疑惑為何?”

青年答道:“在小僧的家鄉,有一種形貌奇異的妖鬼,啖人肉,飲人血,但在尋常人眼裏,這種妖鬼乃是無形無色之存在,難以看見,更無論防範。所以小僧此來,便是尋求破解的法門。小僧想知,這妖鬼從何而來,又如何而消,若是不能消解,尋常人又該如何抵禦。法師臺上所講是修行修身的法門,而小僧以為,個人的超脫並不能解他人的疾苦。即便人人都能身處火海而無感,這火海的存在卻並不會消失。所以小僧想繼續踏上尋求的道路,直到找出撲滅火海的辦法。”

“朋友,不必急切。如果我所想不錯,你說的妖鬼正是誕生於這火海之中。眾生身處苦難,心中便滋生各種心魔欲孽。這無形之鬼,便是有形的心魔。而若要抵禦這心魔,向內有修行之法,向外有濟世之道。若是朋友願意稍候,晚上我願請朋友一道去與法師詳談會晤。”

青年楞了一下,連忙行禮道:“有勞法師。不知法師名諱。”

“我名普照,朋友你呢?”

無數次的輪回重生已經讓千代子忘記了那個久遠的,由一個老僧賜予她的法名。但她記得,由於僧人普照的引薦,她留在了東大寺,跟隨傳燈大師修習袯濟苦難的方法。僧人普照跟隨傳燈法師多年,對心法早有領悟。基於此心法,他發明了結界之術,又稱禦魔結界。普照認為,妖鬼的存在是心魔的具化。只要人人都能習得此術,便能結金剛不壞屏障,抵禦心魔的侵害。後來在傳燈法師的提議下,普照等人同樣被授以傳燈法師之名號,帶領僧團到全國各處宣講法義。

在有些地方,他們收到熱情的款待,城主與富商獻上珍寶與財帛,又被普照分配給窮苦之人。人們來聆聽僧人普照的宣講,有的人加入了僧團,又有的人露出了嗤之以鼻的神色,不過更多的是茫然,麻木,無所謂的表情。僧團所在的地方幹凈無比,而外面的妖鬼仍然源源不斷地滋生。有的人選擇留下,有的人隨著僧團繼續前行。

在一處村落,他們目睹了一場“驅魔”儀式。被捆綁在柱子上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她的面龐被隱匿在黑煙之中,而她的雙足則被金紅的火苗舔舐。

“她是個妖怪。” 村長說。

女孩擁有“不死”的能力。即使頭顱被打碎,她的身體也能恢覆如初。村民認為,這個不詳且詭異的存在是導致死亡的元兇。女孩的不死正是因為她奪去了他人的生命。僧人普照否認了這種說法,他在村子裏架設了結界,並帶走了女孩,給她衣食,授她術法。直到僧人普照在西大寺圓寂,女孩一直隨行在他身側。不死的術式延續了她的生命,在漫長的歲月裏,她貫徹了僧人普照的意志,並被敬奉為神明一樣的存在。

“天元,你也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徒然的。” 千代子自言自語道。普照確實教授了她如何對抗詛咒,但她並不認可普照撲滅火海的辦法。正如他曾經奏請天皇在都城環植果樹,解除旅人的饑餓,可真正被吃進肚子裏的果子又有多少呢?他以為勸說貴族豪強,讓他們皈依佛門就能讓他們生慈悲之心,濟世之心。可這些人中,誰又甘願與眾生平等?就連這宏大的廟宇,這莊嚴的佛陀,也不過是皇族收買人心的手段。

普照死後,僧人又回到了東大寺修行禪定。外面的世界一片動蕩,因修築寺廟而虧空的國庫早就令皇族無以為繼,更不必說供養寺廟。到處都是叛亂、劫掠、饑餓、災禍、疫病。東大寺開始在外經營莊園土地,派僧兵駐守看管,與皇室貴族的摩擦不斷增加,普照昔日設下的結界也早已經崩塌——

那時還是僧人的千代子仰起頭。月光透過法華堂的窗欞照射在地上,也照射在觀音立像的臉上。觀音像有三目,生八臂,胸前雙手合十,身後一手執蓮花以凈化一切煩惱,另一手持羂索以調伏剛強眾生。在觀音像華美莊嚴的軀體上,工匠用高超的技巧勾勒出她的神韻。月光下,這造像的面容是這樣的聖潔而且輝煌。僧人端詳著它。忽然,他意識到,面前清晰而且堅固的存在只不過是一種拙劣的模仿,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是炙烤人心,滋生詛咒的火海。

還俗後,僧人離開東大寺,四處學習伏魔之術。後又以調伏邪魔為口號,聚集了一批追隨者。那時,人們稱他為法師羂索。和普照不一樣,羂索認為,火海的根源在於眾生不平,而這不平則來自於人類的法度。若是人人出身一致,資質相同,何來不平,何生火海?

“藤原,你想好了沒有,這個地方要不要燒?” 身後的詛咒又問。咒靈漏瑚誕生於人類對大地的恐懼中。百年前,它被一眾術師封印於富士山下,又被她喚醒。她告訴它,她有辦法讓世界回到那個詛咒橫行的時代。當然,這並不是她的真正目的。她要讓所有活下來的人都成為咒術師,而所有的咒術師都要經歷過篩選和淘汰。而那些留存到最後的,便可謂是真正的平等者了。到那時,世界將成為真正的凈世。普通人消亡,便不會滋生新的詛咒。平等者留下,便不會有新的不平。

“不急。” 千代子輕輕一揮手,又一次破了新生的結界。這個結界可比一開始天元設的結界要脆弱太多了。她毫不費力地登上臺階,隔著門檻對一個僧人說:“無論獄門疆在誰手上,五分鐘後請把它給我。”

“獄門疆在我這裏,想要盡管來拿。” 身後有人說道。

千代子回頭看去,見手持獄門疆的不是別人,正是五條悟。他把獄門疆在手裏顛來拋去,一點也不顧及它特級咒物的身份。而一旁的漏瑚比千代子表現得更加激動。它頭頂的火山噴出滾滾熱氣,眼睛紅得仿佛著了火。

“去吧,吾友。” 千代子笑道。她話音一落,五條悟的身上便噴發出了盛大的火焰,高溫甚至把空氣都扭曲了。緊接著,漏瑚縱身而上,卻不想撲了個空。只一個彈指功夫,五條就瞬移到千代子身後,挾持了她。

“聽說你想要封印我?” 他環著千代子的脖子問。

千代子只撇了他一眼,笑道:“不,我對封印你不感興趣,幻術師。”

隨她話落,五條的形象如同水中月影一般散開。而說時遲那時快,一發子彈便破空而出,射向千代子的頭顱。霎那間,鮮血噴湧,腦漿飛逸——她的身體癱軟在地,順著臺階滾了下去。

“去死吧!” 咒靈漏瑚見此,毫不猶豫催動咒力。然而小春身上卻並未出現火苗。僧人的吟誦一直在繼續。屏障以臺階的最下一級為邊界,正逐漸往上延生。

千代子的屍體開口了。她的嗓音依舊清澈而優美:“幻術師,你這樣是殺不死我的。”

“我知道,憲明殺不死的我當然也殺不死。” 小春一步步走下臺階,對著屍體的頭,腿,胳膊又開了幾槍,打得對方面目全非。她沒有破壞千代子的聲帶,因此她仍然能夠講話:“幻術師,如果你想要拖延時間的話,恐怕五條悟和夏油傑沒那麽早過來。”

“下面播報一條緊急新聞,從京都開往奈良的列車上發生了恐怖襲擊事件……”

一個被揍得鼻青臉腫,昏厥過去的詛咒師面朝下趴在地上,後背上赫然是一只皮鞋。手機丁零零響了起來,五條掏出手機,聽到對面夜蛾的指令:“車站裏的事情不要管,用最快的辦法抵達東大寺。”

“老師,您知道我這個人最不怕的就是麻煩了。” 五條撇了一眼身後奔逃的人群,啪地掛斷電話。下一刻,蓬勃的力量以他為中心爆發而出,將整個車站籠罩起來。頓時,所有人的身形都凝固住了。所有的驚懼,無措,倉皇,迷惑,都化為了空茫——在不到一秒的時間內,海量的信息湧入腦海,沖垮了領域內每一個人的思維。這就是領域,無量空處。

傀儡的關節被哢嚓卸掉,軟趴趴地倒在地上。“別讓它跑了。” 夏油對詛咒命令道。下一刻,傀儡人便被纏繞住了。這種東西殺也殺不死,就算是砍了頭,身體還能移動,除非是讓其徹底失去行動能力。更恐怖的是,這個東西的外形和普通人一樣,若非是距離夠近,根本難以分辨。

自從吞噬了天元所化詛咒後,夏油便可以如她一般將視角切換到結界各處。正在他四處搜尋操控者的身影時,趕來支援的咒術師道:“夏油特級,上面讓你快去東大寺,這裏交給我們。”

聽著槍聲四起,警笛陣陣,夏油深吸一口氣,召出虹龍,卻被一個猛撲壓在地上。飛沙走石撲天而來,一道尖銳的聲響紮入他的耳膜——那個被咒靈纏住的傀儡自爆了。

“感謝藤原小姐的讚助吧。” 高樓的天臺上,一個戴著白色耳機,穿著粉紅色衛衣,造型頗為潮流的青年吹出一個大大的泡泡糖,滿意地欣賞著下方接二連三冒出的火團。如果禪院甚爾在,他會認出,這個青年正是排名僅次於他,在他被稱為山羊殺手期間穩居殺手排行榜第一的傀儡師,北山智。

“有殺手!” 大殿之中的呼喊戛然而止。小春回過頭,竟見身後不知何時站立了一個相貌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物。同樣的面具,同樣的衣著,甚至手捧一個同樣的紅漆木盒。唯一不同的是,殿中的小春結月並未持槍,而是持一把不斷滴血的匕首,步步而來。血泊蔓延而開,她每踏出一步,地上就多一枚血印。

砰!

砰!

砰!

小春連開三槍,均被對方閃過。而她脖頸一緊,竟然被千代子的雙臂從身後環上。

“幻術師,懂得幻術的並不只有你一人。” 隨著千代子的話語,迎面走來的小春結月的身影變矮,恢覆成了一名和千代子一樣戴著口罩的女性。她穿著黑色運動裝,戴一頂鴨舌帽,讓人根本看不清她的臉。原來在千代子初破天元結界的時候,畫姬便趁此進入到了法華堂。

“大人,獄門疆已得。” 千年前的幻術師畫姬單膝跪在千代子身前,雙手奉上紅漆木盒。

看著這個眼熟的木盒,小春的雙手不覺顫抖起來。她的心臟一片冰涼,不禁尖聲質問道:“你把裏面的人怎麽樣了!”

“畫姬,幫你的後嗣解答一下疑惑吧。” 千代子笑道。

“死了。” 畫姬的回答言簡意賅。

千代子的聲音不斷鉆入小春的耳朵。她說:“幻術師,要知道,最高明的幻術便是讓所有人信以為真。畫姬不光覆現了你的形貌,聲音,動作,她還覆現了你的咒力。至於咒術師監察委員會怎麽處理殺人背叛者,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小春一眨不眨地盯著這三人,一字一頓說道:“殺人背叛者,自當被囚於無間地獄,受無盡苦,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千代子的笑容還沒有揚起,就凝固在了臉上。她身旁,畫姬和咒靈漏瑚同樣定在原地,動彈不得。這三人的眼前,不,更確切地說,是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過去種種。畫姬想起了很多年前那個秋日的下午,她偽裝成老嫗,一如既往在橋頭靠幻術戲耍謀生。

在眾人散場後,一個僧人走到她面前,伸手邀請道:“有能者的才華與生命不該被浪費在這種地方。不知你是否願與我一同而行,去成就一番偉業。” 她對這番話語嗤之以鼻,但當僧人幫她還清了負債,請人醫治她弟弟的疾病後,她同意了僧人的邀請,並願意為他做任何事……

“一重夢境。” 小春面具後的眼睛亮瑩瑩的。這是她天賦的術式,三重夢境。第一重夢境乃是過去夢,可見過去到現在所經歷一切事。第二重夢境乃是現在夢,可見此刻心中最渴望之事。而當年夏油所經歷的夢境乃是未來夢,所見所看皆是由術師一手構建。對此人了解越深,夢境則越真實,也就越發讓人不願醒來。

千代子驟然從回憶中驚醒,猛地拉開木盒的蓋子。只見裏面空空如也,而對面小春手裏的木盒竟漸漸化為了一開始的獄門疆。她和畫姬都沒料到,小春竟敢這樣堂而皇之地把獄門疆拿了出來。而她卻以為這真正的獄門疆是和五條悟一樣的幻影。

在蘇醒過來的瞬間,咒靈漏瑚催動了術式。頓時,小春的全身被鮮紅的火焰籠罩。

可惜太遲了。他們凝滯的時間已經足夠獄門疆發動。

“開——” 隨著這聲顫抖的呼喊,從火中滾出了一物。六面,六眼,將這三個人全部的籠罩起來。一旦進入獄門疆,無窮無盡的詛咒之力便會壓制術式的運行,哪怕是五條悟在其中也會如普通人一般。這裏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混沌虛無。

一股無形的力量像鎖鏈一般纏繞住了千代子腦內的魂靈,阻止其逃逸出去。

“千年已等,何懼千年。” 千代子微微一笑,閉上雙眼。比起恐懼,她心中更多的是期待之情。

一只手撿起了落在地上的獄門疆。五條提著裝有二十根宿儺手指的保險箱,在一地焦黑前靜默了幾秒。他跨過門檻,踩著血泊穿過大殿。隔著無下限,他的鞋底還是幹凈的,不在地上留下分毫痕跡。他經過後乘堂,念仏堂,四月堂,最後來到法華堂前。

寂靜中,門扉被推開的聲音格外刺耳。裏面所有人都被一刀割喉斃命,而且不知看到了何景象,表情都驚恐茫然。和這斑斑血跡混在一起的是小春結月的咒力殘穢,他順著殘穢繞過屏風,見床邊正倒著幾具屍體。床榻上,禦宇迦摩果然還有呼吸。他對此人的咒力熟悉無比,方才在佛殿外,六眼就已經看到了咒力緩慢而微弱的流動。

畫姬並沒有放過他。他的心臟被刺穿了,染紅了他的衣服和被單。如果沒有六眼的話,五條幾乎認不出,這個雙眼緊閉,行銷骨骸的人就是曾經和他打得不相上下的對手。五條將空出來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他的反轉術式仍不能像硝子的那樣令別人痊愈。可硝子遠在東京都立,等她來必然是來不及了。

“你都這樣了,那幫家夥也不馬上把你送醫院,留在這個鬼地方。” 五條拿出手機,還不等他按下號碼,便聽禦宇迦摩問:“你……看到……結月……嗎?”

“抱歉,她死了。” 五條聽到自己說。

禦宇迦摩的眼睛緩緩眨了眨。

“獄門疆……”

“啊,封印了別的東西,所以用不了了。” 五條提起箱子,“宿儺只能另想辦法了。說不定還得放回原處。”

“給……我……” 禦宇迦摩看著他。他的目光令五條領會了他的意圖。五條握住保險箱的手收緊了。他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禦宇迦摩,隨後將箱子放在了他胸口。

“謝……謝……” 透過六眼,五條看到有源源不斷的淡金色的光芒從禦宇迦摩體內溢出,像蠶繭一般包裹住箱子。黑色的詛咒之氣在這金光裏如水蛭一般扭動掙紮著,卻無法逃逸分毫。紛紛的腳步聲傳來,僧侶、警察、輔助監督看到五條靜立在床邊,他的手中捧著特級咒物獄門疆,而他面前的床榻上則擺放著一個一模一樣的咒物。

“這是怎麽回事?” 一個人問。

“師父,明心師兄的燈滅了。” 寺內,一個小沙彌看向慧空大師。老人一語不發良久,最後雙手合十,道了一聲佛號。聽得山頂的傳來的悠悠鐘聲,無論是山道、廟間、還是山下小賣鋪前的游客都紛紛駐足傾聽。鳥兒從林間飛出,小孩嬉鬧著沿著臺階上跑,拄著拐杖的老人相互攙扶著慢慢下行,裊裊的青煙從香爐升騰而起,又隨風而去。一千年過去了,慈嚴寺依舊靜靜地佇立著,沈默地註視著人來人往,人聚人散。

“我知道了。” 夏油掛斷電話,將目光投向被詛咒緊緊束縛的粉衣潮男。因為爆炸,他的一邊耳朵還聽不太分明,腦袋也仿佛被針紮一般疼痛。萬幸他在千鈞一發之際用咒靈阻擋,否則這麽近的距離,他和那名咒術師都將性命不保。

“是咒監會那幫家夥吧?” 北山智笑道,“他們要怎麽處理我,監禁還是死刑?”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夏油冷冷地說。

“我們打個賭吧。” 北山智說,“我賭是監禁。你們的川島副會長不會讓我死的。”

“你和川島老師什麽關系?” 夏油想起了當時不了了之的列車刺殺事件,眉峰一下子蹙緊了。

北山智定定地看著他,笑容顯得越發詭異起來。他開口道:“他是我的父親。”

聽他這麽說,夏油才覺察出這個青年確實和川島老師的面容有幾分相似。只不過因為他的神情太戲謔,讓人完全無法將他和剛正不阿的川島聯系到一起。想到方才由總部直接下達的命令,夏油的心情一時有些覆雜。

“很遺憾,你賭錯了。” 夏油說。

青年的表情卻不見錯愕。他的眉眼一下子冷了下來,說了一句沒意思。

“就地處決的話,你還不動手?” 北山智挑了挑眉毛。

“行刑人不是我。” 夏油答道。

“那是誰?”

夏油沒有回答。一個半小時後,川島清抵達現場。他穿著咒監會統一的冬季裝扮,黑色呢子大衣,裏面是紅色領帶並黑色西裝。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槍,對準了北山智的眉心。

“作秀嗎?” 青年哈哈笑了起來,“能做出這種事,不愧是你啊。”

“詛咒師北山智,鑒於你作為本次事故的始作俑者,造成一百二十七人受傷,三十九人死亡,十名咒術師和十五名輔助監督犧牲,同時結合過往所犯罪案,咒術師監察委員會經過協商討論,對你判處死刑。” 川島清舉槍的手紋絲不動。

“有什麽遺言嗎?” 他問。

“遺言,有啊。” 北山智盯著他額角的傷痕,笑道,“真後悔當時沒一槍射穿了你的頭。”

槍聲落後,北川智的嘴角還有一絲富含嘲諷的笑意。川島脫下手套,合上他的眼睛,對夏油微微鞠了一躬:“麻煩你了,辛苦。” 隨他而來的另兩名官員要帶走嫌犯的遺體,被川島拒絕了。

“請允許我送他下去。之後一切按規章來。” 他又鞠了一躬,誠懇而卑微地說,“拜托了。”

“據說是結婚之後忙於工作,後來太太生病也不聞不問。做兒子的就恨上這個父親了。為了跟副會長對著幹,這小子先是跑到了什麽詛咒師集團吧。副會長要帶他回去,誰知道那小子竟然身上藏了把槍,打了人就逃了。” 野田嘖嘖地說。

“所以川島老師當時退役也是因為這個?”

“不知道。我也是聽別人這麽說的。” 野田載著他來到京都校大門前,五條已經在那裏等著了。他手裏拿著根冰淇淋,正吃得津津有味。看到夏油下了車,還熱情地詢問是否要一起分享。夏油初知同伴死訊,心中半是麻木半是淒涼,根本沒有他這樣的閑情。看到五條悟這副快活樣子,他有些艱難地說:“悟,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吃了吧。”

“好不容易來一趟,不吃不就可惜了。” 五條說。

“那也——”

五條哂笑了一聲:“如果說要大哭特哭,就免了吧。我既不會傷心,也不會覺得愧疚。該做的選擇我都做了,至於別人怎麽想,就是別人的事情了。”

“不過,我確實不太喜歡這樣的結果。 ” 五條把印著奈良小鹿的布袋子甩給夏油。夏油打開一看,難以想象,犧牲了兩個人性命所換得的咒物竟遭遇這樣輕率的對待。他趕緊把袋子打了個結,引得五條哈哈大笑,說他像去超市搶購雞蛋的老婆婆。

“別開玩笑了,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它們送到薨星宮。”

“我不打算這麽做。” 五條意味深長地說,“既然是要封印,把它們放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不就好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夏油看著冬日晴朗的天空,問,“你是說地球之外嗎?”

“讓這些東西變成太空垃圾吧。” 五條輕描淡寫地說。

“做得到嗎?”

“你說呢?” 五條取下眼鏡,用那對明亮銳利的眼睛看著他。

“如果是你,我想沒什麽做不到的。”

“不是我,是我們。” 五條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一起吧,傑。第一步,送它們上太空。第二步,把那幫只會出餿主意,找麻煩的爛橘子幹掉。”

夏油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一個凡夫俗子在經歷過漫長的跋涉後被海天的盛景深深震撼了心靈。自我的渺小與無力和對五條本能的信任在他的心靈裏對峙交鋒。他告訴自己,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一切,得到一切的孩子。可又一個聲音在他心底響起,意義從來不是得到,而是去做。做一切他所認為的值得之事,做每一個他認為正確的選擇,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義。

“好,一起。” 他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